第一章
作为一个影卫,工作其实很简单:闭嘴,稍微扩充下就是:让别人闭嘴以及闭嘴。
前一个做不到,那就不用混了,后一个做不到,那是不要命了。影卫做的是杀人的勾当,只不同于一般江湖赏金杀手,大多都是私家豢养的,从立为主仆关系起,那便是打上了主子的烙印,终生效命于他,虽死无改。
徐三抖了抖,嘶出口热气。
自家主子姓皇,位在东宫,世人称之“殿下”,据说常被赞“有扶苏遗风,夫其貌皎皎如明月,皓皓谪仙家,性宽仁,礼贤士,推儒家……”等等,还有位门客写了篇《东墙赋》来拍马屁,以新妇自比,塑造了个期待相公垂怜的佳人形象,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顺带毛遂自荐了一把,嗯,“颇有屈子之才”,一众溜须拍马的文人纷纷这么附和。
咳,谁不知道那屈原暗恋楚怀王的么!
外人眼里的主子自是儒雅俊朗、款款温柔、观之可亲的世家公子之模范,又加上其适在婚配之年,不知徒惹了多少闺秀姑娘面如桃花绞帕垂泪欲语还羞。
当然在徐三他们这些并不是内人的人眼里,咳,只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此话并无贬低之意,跟着个有心机善谋划的主子自然比跟个傻子送死的强,当今圣上恐怕至今也不知道十二皇子如何病逝的罢?
还有一点就是,有这么个知人善任步步为营的主子,很少头疼,他下命令明确而简洁,在最终结果出来前不多说一句话,当然出来后他也没吐露过蛛网是如何收的就是了。
反正不是影卫该操心的,不如吃茶去。
常言道,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群八卦的观众。
没错,听墙角这种福利算得上徐三哥几个唯一的消遣——当然是内部偶尔娱乐娱乐尚可,若是嘴巴不严实漏了风,割舌头应该是最轻的处罚了。
什么主子纳了个侍妾结果洞房花烛夜只待了半柱香时间不到就出来了,什么两个侍妾长得有五分相像主子是不是收了对失散多年的姐妹啊,什么三人行好激情啊之类的等等。
“不觉得眉眼和我们之中的某人很像么?”
某次大年夜,大概是三年前,主子纳了第一个妾齐氏后不久,唐大摸着里面其实都是白水的酒杯边儿,幽幽地打开了意淫的大门。
“唔唔”“嗯嗯”“是像”
其余几个兄弟点头附和,然后跟老大一起看徐三,眼神是一溜儿的晶亮。
后者回望过去,澄清道:“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孤儿一个,爹妈早没了,两边都没甚亲眷,要不然他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做了小叫花子。
老大给了他一个“这孩子真可怜大家快来围观啊”的拍肩,眼神怜悯。
今年主子纳侍妾柳氏,以上对话又重复了一遍,最后兄弟们一人拍了他一掌,个个怀着悲天悯人的目光走开了。
徐三吐出嘴里的肉骨头,被他们看傻子一样的眼神弄得糊涂了,莫非,自己还有个家财万贯的七舅姥爷不成?齐氏和柳氏本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子来着?
正在徐三快要被身世之谜吸引住时,主子下任务了:韦王的第十八房小妾该闭嘴了。
徐三领了命便要告退出去,绝不多说一个字儿,不懂莫问,懂也莫说,是一个知道了太多秘辛的人有眼色的体现。有次他没管住嘴多问了一句,被主子直接用柿子糊了满脸,然后过敏肿成球躺了三天……
“等等”,太子爷发话头也不抬,仔细写完了最后一笔才搁下狼毫,抬眼一看就皱起眉头,“过来。”
徐三依言近前,冷不防被一只手捉住在脸上狠狠掐了一把,虽然疼,但是不能表现出来,当然对他来说这没什么难的,要明白脸部肌肉坏死的人是学不会呲牙咧嘴这种高级技能的。
影卫都有往肚子里咽血的习惯,不是想自给自足做鸭血粉丝汤,而是保持形象的问题,良好的英姿有助于迷惑对手,以及,咳,少洗几次衣服。
自从知道主子爱美恶丑的脾性后徐三就从不敢一脸血肉模糊地出现在他面前,咳,教训这东西,记不住也就不是教训了。彼时他刚进东宫不久,训练受了伤脸上挂彩比较严重,惊吓到了夜行爬树的太子爷,然后被赏了一顿竹笋炒肉,虽然徐三不知道堂堂太子为啥要半夜三更去爬树……
太子爷已松了力,拿了帕子擦手,冷哼道:“厚脸皮子。”
徐三:“……”
好吧,其实他对自家主子的心思从来就摸不着头脑。
徐三、退后半步,刚想问还有何吩咐,那边太子爷就随手扔了个薄布包过来。
这熟悉的画面竟已相隔多年!
以前太子爷也常常这么丢东西过来,比如说下了毒的糕点,淬了药的刀子什么的,嗯对,还有柿子,不管哪一个都让徐三躺上了那么几天。
这几年他倒是没有拿什么砸,但是吧,阴影这种顽固的东西,它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所以就是说,在看到布包飞过来的刹那,徐三本能地飞身退了两步,然后,“啪”,嗯,听见有什么碎了的声音。
布包落在了地上。
太子爷的脸沉到了地下。
反应过来,徐三连忙弯身去拾,还没抖开,就有什么从布包里溜出来,又“啪”地落在脚下,碎成了四五块,看得出是成色上佳的玉石,布包中则是挽得精致的鲜红绳结,这两样东西不久之前大概是绑在一起的……
完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应是主子想让顺便送给哪个美人儿的礼物罢?
现在这情况,就说是捡还是不捡?
正当徐影卫游移不定时,那边太子爷倒开口了:“徐三。”
怒极反笑的口吻不能更吓人!
被点名指姓的某人立马跪下,“属下知错!”
“……过来”,太子爷语气淡淡,仿佛在说“你吃了没这头猪要不然杀了做红烧肉好了”,跟主子那么久,察颜观色是必备技能,要不然怎么分辨他说给我杀了时是在含羞带怯还是真看人不顺?
徐三琢磨着,他要是真过去了,可能就回不来了……
多么痛的领悟。
但还是要迈腿,主子是天,塌下来都得顶住。
徐三往前挪了几步,屈膝跪在太子爷面前,默默盯着他脚尖,咬牙认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踢就踢吧,别给断子绝孙那块儿就成。
太子爷接了布包,嗤笑一声。
某人心颤颤,垂头不敢言。
头顶一阵窸窸窣窣,只觉被拽起了头发,徐三闭眼默默:没想到主子还喜欢女人打架的那套,挠脸皮抓头发什么的……真的和你英明神武的气质不符好吗?!
等了许久也没有意料之中的揪痛,徐三正茫然,忽听得太子爷道:“行了,起罢。”
起身后退,觉得头上累赘,伸手摸时,却是那个绳结。
“没我的允许,不得摘下记住了?”
徐三不解,但也不多问,只低头应“是”。
那厢太子爷却将视线瞥向他腰间,徐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是他娘留给未来儿媳妇儿的玉佩,这么多年一直随身挂着的。徐三思想了又想,觉得虽然用顶多五两的东西去赔价值千金的是赚了,但是要收到礼物的美人儿一定会骂主子小气的罢?
“拿来”,太子爷开口索要。
徐三还想提醒一下,便道:“主子这……”玉是假的,但没说完就被他一记眼刀扎了下,无法,只得伸手去解,因是死结,又绑得久了,抠了好一会儿才弄开一丝儿缝隙,又半晌才彻底解下。
把玉送过去时太子爷的脸已黑了一半,想是摸出了这是个西贝货,咳,徐三默然,他以前也觉得这是稀世翡翠来的,这块玉石虽乍一看古朴温润,但一拿到手就能分辨得出,古玉哪有那么轻的!
这边徐三还想说什么,太子爷却已收了玉佩握在手里,面色阴沉。
“……”,也对,堂堂太子怎么会承认自己眼拙?
“滚罢!”
看来是没有让替他送人的意思了。
主子太傲娇,嗯,那一定是影卫的错。
徐三舒口气,应声告退,屋外夜色将浓,细碎的粉粒飘飘而下,下雪了。
摸摸头,他叹口气,红色太扎眼了啊。
做影卫么,第一行动准则是要低调,若被记住了什么特点就离失业差不多了,像他们这种在刀尖儿上舔血的人,退休保证金一般都在地下搁着的,嗯,第十八层欢迎捧场。
怎么说,不愧是主子罢。
谦谦君子款款笑,心较比干多一窍。
口蜜腹剑真小人,借刀杀人谁家嗔。
得,反正早晚的事儿。
徐三暗叹一句,点脚飞去,几步跃上宫墙,忽听得身后一阵衣角翻飞之音,回头望时,是个动作活泼的少年。
“三哥。”
那人过来同他站在一处,笑容和暖,又带着几分调皮,面容稚嫩,身量还小,是小七。
徐三“嗯”了声,问他:“大哥呢?”
小七姓裴,是东宫头等影卫之中最小的一个,只十四岁,但天资聪颖,进步也快,平时都是唐大带他。
“有任务?”裴小七不答反问,歪歪头,很有兴趣的样子。
徐三点头。
“年三十儿还折腾你出去,还真是主子能做出来的”,小七笑得促狭,意有所指。
徐三又默默点头,太子爷是有前科的人,逢年过节杀个人什么的,只能说自家主子思考方式和平常人不一样,趁人多偷东西叫混水摸鱼,趁人多见血……那叫欠围殴,所以说他喜欢用暗器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与你一起?”虽是问句,小七却已跃步下了墙头。
徐三略一思索,沉声道:“那你跟上。”
语毕掠了出去,头前带路。
身后小七笑了声,迈步追来。
雪粒越滚越大,竟变作豆大一样的冰球儿哗啦啦砸下来,打得脸疼。
“哎?三哥,你玉呢?”
徐三脚下打滑,稳了好几步才开口道:“给人了。”
小七“哦”了一声,加快速度和他并行,伸手指着他后脑问道:“这个,主子系的?”
脸上是满溢的好奇。
徐三点头,道:“一言难尽。”
看吧,红色多显眼,他绑黑色发带时就从没人指过。
身旁小七又“哦”了一声,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和主子……对吧?”
徐三疑惑看他,正要问时却见韦王府已近在眼前。
府内灯火通明,嬉笑欢声。
不再多话,只寻了个隐蔽处翻进府里,这里徐三来过几遭,地形早便摸清,躲过巡行侍卫,三两下便跃上正堂顶上,轻掀开一张瓦片往下瞧去,正是一派暖融融的宴席之景。
韦王坐在席首,左右是正妃和妾十八,韦王五官俊逸,只身形略富态,损了些英气,妾十八温软可人,柔弱无骨,一副西子媚态,正偎在韦王怀里敬酒,另一旁王妃面色冰冷。
徐三心内喟叹,随手拈了个冰珠屈指弹进美人头顶,妾十八身子登时顿住,杏目圆睁,接着眼角鼻孔迸出血来,手中酒杯当啷委地,整个人往韦王身上砸去,染红了后者衣领。
女人尖叫声迭起,得手后徐三盖了瓦,一抬眼却见裴七满脸星光地望着自己,旋伸手在他额上轻弹了下,无声做嘴型道:“走!”
出得王府时却被一稍警觉的侍卫缠住,三人近身斗了几招,徐三正要下暗器时忽瞥见那人胸口一方紫红梅形胎记,他怔愣抬头,不敢置信唤道:“巽哥儿?”
对方亦顿住,张嘴要说什么时却被得着机会的小七一手刀敲晕了,徐三回神又看那人一眼,忙抽身跟着回去了。
一路无话,鹅毛大雪终是姗姗来迟地铺盖了所有。
徐三向太子爷复了命,回房歇息了。
小七则蹦跳着又去玩了。
夜深人静,心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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